陈英：假日的女教师 | 意长意短

克罗地亚布拉奇岛金角湾海滩风光。视觉中国|图

夏天生活在一个只有八百多人的克罗地亚村庄，背山靠水，走几步就可以来到海边。早上去一次海滩，有时黄昏也会去一次。在炎热的天气里，一头扎进清凉的海水，仿佛瞬间离苦得乐。游完泳，坐在松树下乘凉，海风温柔，阳光时不时会洒下来，让人觉得世界又大又美，无比静谧，耳边也没有让人兴致全无的高音喇叭。这时，我会想起马格里斯在《微型世界》里写的：我们曾经是天神，只是我们已经忘记。

这个海域，古代应该和威尼斯共和国关系密切，他们在附近岛上留下了很多威尼斯风格的建筑。到了近代，这里也和意大利密切相关，老一辈有很多会说意大利语。在海滩上，我总是会遇到一个说意大利语的家庭。大家在深海区围成一圈只露个头，在那里聊家常。劳丽是个女法官，主要处理民事纠纷，比如家暴什么的。她说，自从有了网络，更多人有了反家暴意识，以前大家都忍着，现在爆出来很多，社会也在逐渐进步。她总是会分享一些新闻，选新村长啦，有人穿马路被摩托车撞了，或靠海的某家民宿夜里被盗了等等。劳丽住在村庄边缘，有一次她说：“晚上家里狗子在狂叫，不敢去外面看。垃圾箱在响，声音很大，不像是贼。结果是那个……我一时想不起名字，就是猪，不用人喂的那种。”我说：“是野猪吧？”她说，真是野猪，村里的垃圾箱经常被野猪推翻了找吃的。有的养蜂人特别倒霉，蜂箱经常被熊一窝端，住得偏远一点儿就是有这个坏处。村子后面就是山，有一千多米高，有很多野生动物，经常有黄鼠狼下来，残害村子里的小动物。天热的时候，可以开车上去乘凉，温度会低很多。

村子里有几家咖啡馆，“夕阳”“卡普索利”“羊山”，都是露天的；也有几家馆子，一家是卖海鲜的，没有几样菜，另一家是卖烤乳猪的，两家比萨店；还有一家小超市。在路上散步，经常会遇到几张熟悉的面孔，一个头发灰白，胡须很长，很像《指环王》里的“甘道夫”。我们会说，今天没有遇到“甘道夫”，他不会有事儿吧？过几天又说，“甘道夫”出现了，之前从海里救起过的老太太也出现了。那个老太太真是太老了，有一次我在深海游泳，看见她停在那里，嘴里喊“help”，可能是抽筋了，我水性不好，就找朋友把她弄上岸了。路边常遇到的，还有一个“鸽子人”，因为他每次都带着面包喂鸽子，一大群各色鸽子会飞来吃，就像在城市的广场上一样，看起来很神奇。

这里也像欧洲各处的村庄，年轻人都去城里了，留下的大多是老人。有一次，我去附近的市场买菜，卖东西的大多是老人，好多看起来都在65岁以上。市场的菜和水果倒是很新鲜美味，只是真的很贵，桃子要4欧元一公斤。采用欧元之后，大家都抱怨通胀太厉害了，很多本地人都跑去附近的斯洛文尼亚超市购物。不过，市场上还是有很特别的东西值得买，比如本地的蓝莓，很小的那种，在别的地方没见过，还有各种诱人的浆果。我总是去一个打扮得很庄重的女人那里买蓝莓，她兴高采烈地说一大通，却发现本地语言我只会开头，其实聊不下去，她就热情地让我尝尝她的无花果。市场的鱼也新鲜，海鲈鱼和鳟鱼十欧元左右一公斤，也值得买来改善生活。卖鱼的多是剪着短发，身材壮实的斯拉夫女人，非常干练，你若提要求，她们还会把鱼去掉内脏，清理鳞片，虽然不是很干净，却也解决了大问题，超市里的店员不会做这些。

村里年轻人聚集的时刻，是八月十五圣母升天日，村子里举行沙滩排球比赛，附近的排球队回来，能看到很多有八块腹肌的长腿姑娘，也有胸肌平整完美、像古希腊雕塑一样的小伙子。全村的人都会去看，还有啦啦队，队员应该是村里的小姑娘，个头不一，几个十岁到十五岁的小姑娘，伴随着音乐节奏，做一些高难度的体操动作，风格极为硬朗，有漂亮的劈叉、侧手翻、前滚翻，完全不是韩国女团，或者美国啦啦队的风格。冠军队有一千欧奖金，亚军也有五百欧，只是大家打得水平极高，都跟专业队伍似的，想要获胜极不容易。观众都穿着泳衣坐在看台上看，热了就去海里游一圈，回来接着看。等沙滩排球散了，海滩又回归平静，又是老态龙钟的居民和度假者居多。

平常的日子就是这样，中午从海边回去，肚子饿得紧，就去院子里无花果树上找熟了的果子吃，大部分时候都能找到，吃完才有力气去冲掉身上的盐分，再去吃午饭。八月的烈日下，无花果会散发出强烈的气味，院子里的鼠尾草、马郁兰也长得极为茁壮，采来都是现成的香料，可以做饼吃。

我暑假还有一个任务，就是读路易莎写的新书。她是一位中学老师，今年写完的书叫作《假日的女教师》。她已经退休，害了一场大病，抗癌初见成果，人生有很多感慨。她把书交给我时，很谦卑地说：“唉，你看我的写作爱好，就是会给周围的朋友增添负担。”她的书里有很多对过去日子的追溯，她是带着“志向”出生的，从小就想要做老师。她是音乐老师，书里表达了很多她对于工作的热爱，在当下这个时代看，简直是另类，但那种真实的激情实在很容易感染人。路易莎写作并不是为了出版，只是想记录过往的生活。她退休后搬离城市，去了一个乡野之地居住，门前有一个小水潭，有白鹭会飞来栖居。她不会种地，只是喜欢在乡间住着，房子屋顶很高，以前是个农舍，只是要不停地修葺。在乡下住惯了，现在她要回城里，应对车多人多的状况，也要做好几天心理建设。

路易莎是一个对生活满怀热情的人，在书中记录了她遇到的人，学到的东西。她在书的最后写道：“我的‘假日交响曲’其实是一首‘生命交响曲’。虽然它不完美，不和谐，也很平凡，但却是属于我的交响曲，是我构思、谱写、编排、指挥并演奏的。”事情确实如此，这也许就是哲学家说的：要过一种值得审视的生活。一种诗意的栖居，总是要先找到属于自己的“调子”和“音符”。

《假日的女教师》也映照了我作为女教师的假日，我暑假总是带着诸多任务，只是在工作之余，还有和大海相处的大段时光。每日不带手机，从一个纷乱的虚拟世界中抽离，大海有时宛如镜面，浸泡在海水之中，那是和自然亲密的时光。浅水区清澈见底，可以看见水底的石头和砂砾，有时想要踩到底，却常踩不到。在更深的区域，海水变得蔚蓝，低头可以看见稠密的鱼群，天上是聒噪的海鸥，它们张开巨大的翅膀，飞向附近的岛屿，有时它们会飘在海面上，随波荡漾。海上也有不少鸬鹚，它们三五成群，喜欢站在黑色的礁石上栖息，偶尔潜入水中猎食，看它们从空中俯冲下来，降落在海面上，张开的尾翼在海面上滑翔许久，最后停下，又怡然地潜入水中，集飞机和潜艇的“本领”于一身。在刮风起浪、波浪汹涌时，就在“夕阳”咖啡馆里读书，看着云朵从天边浮现，体会古人说的：去留无意，漫随天外云卷云舒。

陈英

责编 邢人俨